求一键三连
原始文案
这是一个属于太空的时代,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常年在月球或小行星带工作,我就是其中一员。当曾经一望无际的大地变为视野里一颗球体若隐若现的表面再不可信步丈量时,当强烈的地心引力穿不过数十万公里的距离让我们感受到故土的牵绊时,对地球的怀念总是能轻易席卷,可惜我们回地球度假的费用过于惊人,家乡总是可望不可及。
有一项传感眼镜的技术,被广泛用来告慰我们这些人的思乡之情。当你戴上这种眼镜,你所看到的图像,连同你的触觉、味觉都会被远方另一个带着眼镜的人接收到,于是他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感受到你所感受到的一切,就像你带着他的眼睛一样,因此这种技术衍生出的设备通常直接被我们称为“眼睛”。
这一次,我是那个能真正回到地球的幸运儿,我也带上了一双眼睛,从大屏幕上我看到了它的主人,看起来是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娇小的身躯裹在肥大的太空服里,显得楚楚可怜。
“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 (轻柔)
“不会,我很高兴能有个伴的,你想去哪?”
听到我让她决定目的地,她高兴极了,“什么,您自己还没决定去哪儿?”。
我立刻注意到两个异样的地方,其一是我们之间的通讯几乎没有延迟,这就是说她应该不在月球或小行星带,只有一支在她头顶打着转的失重铅笔说明她的确是在太空;其二是她的太空服没有防辐射和防强光系统,却有极其发达的隔热和冷却系统。
我想进一步探明她的情况,但她哀求到“别问好吗?”
她那令人心软的模样制止住了我的好奇心,我们继续选择目的地的话题,这个选择对她显得很艰难,她的双手握在胸前,双眼半闭着,如同决定生存还是死亡这种沉重的命题,我不由笑出声来。
“哦,这对我来说不容易,您要是看过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话,就能明白这多难了!” (轻松诙谐)
最终她还是做出了决定——“那就去我们启航前去过的地方吧!”
这里是曾经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现已成为一片延伸到天边的大草原,背后的天山覆盖着暗绿色的森林,几座山顶还有银色的雪冠。我掏出她的眼睛戴上,对眼前的景色大发感叹,但从她的眼睛里,传出一阵抽泣“上次离开后,我常梦到这里,现在回到梦里来了!”她细细的声音从她的眼睛中传出来,"我现在就像从很深很深的水底冲出来呼吸到空气,我太怕封闭了。
我突然想到曾有个叫耶格尔的飞行员,描述飞船中的宇航员,说他们像罐头中的肉。这个比喻让我俩都笑起来。
草原上缀满了星星点点的小花,这使她惊喜万分,“呀,花儿,有花啊!上次我来时没有的!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吗?”,我只好半趴在地上使她能近距离看到,一缕淡淡的清香钻进鼻腔,“啊,我也闻到了,真像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呢!”
我笑着摇摇头,在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这样见花落泪的林妹妹,显得很傻,又很可爱。她疯了一样给每朵小花取名字,我们就这样一朵朵的看花、闻花,她彻底陶醉在这样的游戏里,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等到我实在厌烦时,上百朵花都有了名字。
这时我才发现已经走出了好远,便回头拿丢在后面的背包,突然,我听到了她的惊呼“天啊,你把小雪踩住了!”,她这幼稚到可爱的模样让我想戏弄她一番,就用两只手各捂住一朵小花,问她:“她们都叫什么?什么样儿?”
“左边那朵叫水晶,也是白色的,它的茎上有分开的三片叶儿;右边那朵叫火苗,粉红色,茎上有四片叶子,上面两片是单的,下面两片连在一起。”
她说的都对,我甚至有些感动了。
“你看,我和她们都互相认识了,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会好多次一遍遍地想她们每一个的样儿,像背一本美丽的童话书。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那时对她这样无端的感叹,我还不明其意。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她贪婪般地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渴望地听草原上的每一种声音。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溪,小溪中的一条小鱼,都会令她激动不已;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风中一缕绿草的清香都会让她落泪……我感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丰富到病态的程度。
日落前,我到了草原中的一间小旅店,我又累又饿,但晚饭只吃了一半,她又提议我们立刻去看日落,“看着晚霞渐渐消失,夜幕慢慢降临森林,就像在听一首宇宙间最美的交响曲。”
我暗暗叫苦,但她那陶醉的样子还是让我动了恻隐之心,草原的落日确实很美,尤其是她对这些平凡的东西所倾泻的情感,让这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色彩。
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我和其他的大部分人,都无法做到她这样,“在这个时代,得到太容易了。物质的东西自不必说,蓝天绿水的优美环境、乡村和孤岛的宁静等等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甚至以前人们认为最难寻觅的爱情,在虚拟现实网上至少也可以暂时体会到。所以人们不再珍视什么了,面对着一大堆伸手可得的水果,他们把拿起的每一个咬一口就扔掉。”
她低声说“但也有人面前没有这些水果。”
这天夜里的梦境中,我看到了她,穿着那身怪异的太空服在狭小的控制舱里,泪眼婆娑地求我带她出去,我惊醒了,发现她真的在喊我,“请带我出去好吗?我们去看月亮,月亮该升起来了!” (愧疚、哀求)
月亮真的刚升起来,草原上的夜雾使它有些发红。月光下的草原也在沉睡,有无数点萤火虫的幽光在朦朦胧胧的草海上浮动,仿佛是草原的梦在显形。
她哼起了德彪西的《月光》,完全沉醉在其中,甚至忘了我的存在,直到一小时后我回去躺在床上,她还在哼着音乐,轻柔的声音一直在我的梦中飘荡,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变成呼唤,她又一次把我叫醒了,我有些恼火“你不是看过月亮了吗?!”
“可现在不一样了,记得吗,刚才西边有云的,现在那些云可能飘过来了,现在月亮正在云中时隐时现呢,想想草原上的光和影,多美啊,那是另一种音乐了,求你带我的眼睛出去吧!”(还是愧疚、哀求)
我又一次心软了,“你像是来自十八世纪的多愁善感的诗人,完全不适合这个时代,更不适合当宇航员。”我对着夜空说,然后摘下她的眼睛,挂到旁边一棵红柳的枝上,“你自己看月亮吧,我真的得睡觉去了,明天还要赶回航天中心,继续我那毫无诗意的生活呢。”
眼睛中传出了她细若蚊蝇的声音,我听不清,径自回去了。待我醒来时,阴云密布,草原笼罩在蒙蒙细雨中,她的眼睛仍挂在枝上,我取下小心擦干戴上,一下就听到了她低低的抽泣。
“真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实在太累了。”
“不,不是因为你,呜呜,天从三点半就阴了,五点多又下起雨……我,我看不到日出了,我好想看草原的日出,呜呜,好想看的”
我脑海中出现她泪眼汪汪的可怜模样,眼睛竟也有些湿润。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她教会了我某种东西,一种无法说清的东西,像月夜草原上的光影一样朦胧。由于它,以后我眼中的世界与以往会有些不同的。
她突然停下了抽泣,“听……这是今天的第一声鸟叫,雨中也有鸟呢!”,她激动地说,那口气如同听到世纪钟声一样庄严。
我又回到了忙碌的工作中,很长时间后,我忽然发现那次旅行时穿的裤脚上留有两三颗草籽,我感到在我孤独寂寞的精神沙漠中,也有种子长出了令人难以觉察的绿芽。渐渐的,在晚风拂面时、在不经意间有三两声鸟鸣响起时、在夕阳余晖笼罩地球上的城市时,我开始能感受到生活的诗意。
后来在闲暇时,甚至在睡梦中,她的形象和她当时的所处环境常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狭小的控制舱、奇怪的隔热太空服、头顶上打转的失重铅笔。一道闪电划破了我的思绪——除了太空,还有一个地方会失重——那就是地心!
我发疯似地飞奔到存放眼睛的那个小房间,见到了当时递给我眼睛的主任。他正看着大屏幕,她还在大屏幕上,还在那个封闭的舱里,穿着那身奇怪的“太空服”,画面凝固着,是以前的录像。
“是为了她来的吧。”主任说,眼睛还看着屏幕。
“她到底在哪儿?!”我大声问。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她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
一切都解释的通了,我跌坐在地毯上。“落日工程”是一次标准的探险航行,不同的是,目标不是飞向太空,而是潜入地球深处,这个工程原计划发送十艘飞船,正是由于“落日六号“的失事而中断。
落日六号的航行一开始很顺利,通过飞船上传来的全息影像,人们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刺目的炽热岩浆翻滚着,随着飞船的下潜,在船尾飞快合拢。船上的地航员都在承受一种地面上的人无法理解的压抑和封闭恐惧。
但在15小时40分钟后,意外发生了。航行区的物质密度由每立方厘米6.3g猛增到9.5g,固态的硅酸盐类也突然变为液态铁镍。虽然只达到2500公里的深度,但所有迹象都冷酷地表明——落日六号闯入了地核!后来得知,这是地幔中一条通向地核的裂隙,地核中的高压液态铁镍充满了这条裂隙,使得在这条航线上,古腾堡不连续面向上延伸了近1000公里。在这环境中,烧熔发动机与主舱结合部断裂,而后烧熔发动机在一瞬间被发着暗红光的液态铁镍吞没了,失去了烧熔发动机,落日六号在地层中寸步难行,由于构成主舱的中子材料密度比地核密度还大,于是,“落日六号“不可挽回地向地心缓缓沉去。
人类登月后,用了一个半世纪才有能力航行到土星。在地层探险方面,人类也要用同样的时间才有能力从地幔航行到地核。现在的地航飞船误入地核,就如同二十世纪中期的登月飞船偏离月球迷失于外太空,获救的希望是丝毫不存在的。
好在主舱的船体是可靠的,甚至通讯系统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联系。在之后的一年里,落日六号的地航员坚持工作,向地面发送了大量的宝贵资料,他们被裹在几千公里厚的物质中,别说空气和生命,连空间都没有,周围只有温度高达五千度的液态铁镍。宇宙航行是寂寞的,但至少宇航员们能看到无限的太空和壮丽的星群;而此时的地航员们,面对的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炼钢炉,在这样的世界里,但丁《神曲》里的《地狱篇》都像是在描写天堂了。
在这绝望的情形里,落日六号的地质工程师有一天突然从睡梦中跃起,打开了绝热门,虽然只是四道绝热门的第一道,但瞬间涌入的热浪还是立刻把他烧成了一段木炭,指令长迅速反应过来挽救绝境,关上了绝热门,避免了落日六号的彻底毁灭,但他自己也被严重烧伤,写完最后一页航行日志后就死去了。
在那以后,在这个星球的最深处,只剩下领航员一个人了。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个活动范围不到10平方米的闷热控制舱,那副传感眼镜,是她唯一能与地面建立感性联系的装置,但通讯设备的能量是有限的,三个月前她就与地面彻底断开了联系,具体点说,是那天我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飞机上,当时我已把她的眼睛摘下,放到旅行包中。
我什么都明白了,为何她会那样贪婪地欣赏每一朵小花,为何一阵微风都足以使她落泪,为何那个没有日出的细雨蒙蒙的早晨,会使她嚎啕大哭。
落日六号的生命循环系统还可以运行五十至八十年,她将孤自在这不到10平方米的地心世界了此余生。我不敢想象她同地面世界最后告别的情形,但主任让我听的录音出乎意料。
“……你们发来的最后一份补充建议已经收到,今后,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可能是几代人以后吧,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有人会再次进入这里,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我会在这里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现在已适应这里,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见。”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处,我都喜欢躺在那里的大地上。我曾经躺在海南岛的海滩上、阿拉斯加的冰雪上、俄罗斯的白桦林中、撒哈拉烫人的沙漠上……每到那个时刻,地球在我脑海中就变得透明了,在我下面六千多公里深处,在这巨大的水晶球中心,我看到了停汨在那里的“落日六号”,感受到了从几千公里深的地球中心传出的她的心跳。我想象着金色的阳光和银色的月光透射到这个星球的中心,我听到了那里传出的她吟唱的《月光》,还听到她那轻柔的话音。
“……多美啊,这又是另一种音乐了……”
有一个想法安慰着我: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
《带上她的眼睛》某种程度上,和《乡村教师》一样,都是无论从标题,还是内容上,都相对“轻科幻、重人文”的作品,实际上这部小说可以看作另一部标题风格迥异的《地球大炮》的番外。
但这并不妨碍这部篇幅极短的,读来似一则寓言故事的小说拥有某种意义上振聋发聩的力量,小说中“她”近乎贪婪地欣赏地面景色,给每朵花取名的情节让我印象十分深刻,就是因为这一段,我好像突然读懂了海子写下的那句“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在不可消减的绝望之下爆发出的对平凡之物的珍视好似是共通的。其实就是这样,习以为常的平淡生活中,蕴含着无数非凡的美妙,只是我们总要等到行将要失去时才后知后觉。
就像小说里“我”最初形容生活是“灰色”的,因为受了“她”的影响,才渐渐觉察出生活中的诗意;就像曾推荐过的《棋王》里写的那样,如果囿在生活的平凡和苦痛里,又如何才能觉出生命的真意。
网传曾有高校老师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会给你们两次逃课的机会,一定有什么事比上课更重要,可能是楼外的蒹葭,可能是今晚的月亮。”。我们时常看到很多人描述自己的生活,总是用苦闷、灰色这类形容词,然后去看点鸡汤或毒鸡汤聊以慰藉,就像很多人解读这篇小说总喜欢用一些勇气、坚持这类积极向上的字眼,特别是当它成为了青少年的课本读物以后。其实我很反感给每一种文学作品都这样上价值,强行赋予某种社会正能量。
原文虽有提到堕入地心依旧坚持工作的情节,但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重点,真正的重点是这篇小说给了我们一种重新面对生命真相的视野,这种真相就是无论生活的或泥泞或顺遂,你的或喜或悲,蒹葭就在湖边摇曳着,明月就在天上高悬着。一直平凡着,也一直诗意着。